这显然不是正常的酒宴流程,倒似民间喝酒划拳似的,但他向来如此,众人早已经习惯了。再看靖文帝也未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让他入席,便都当做没看见。
可谁知,殷楚这还没完,他端起第二杯酒,又对靖文帝说:“家父今天疯病犯了,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是以未来赴宴,我再罚一杯,算是替他。”说完,又一口干了。
这哪里是来自罚的,简直就是来寻酒喝的。
殷畴扫了殷楚两眼,又看了看江茗,嘴角上扬,有些轻蔑的笑了。
殷楚的目光则在殿里转了两圈,再是谁也没看,只自顾自的喝酒。可江茗却因着他这突然的到来,心情好了许多——总有人是不在那圈子里的,全凭他自己高兴,让人看了目瞪口呆,但又偏偏拿他没办法。
随着酒宴推进,每次祝酒之后,便有几道菜送上来,场中也随着祝酒的节奏不停的换着节目,有杂技杂剧、歌舞器乐等等,好不热闹。
待到酒肉正酣的时候,兵部尚书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场中,周围歌舞俱都停下,舞嬢们面面相觑的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兵部尚书崔贞,乃是一届老臣,如今已有七十高龄,走路便以颤颤巍巍,胡须发白。胤朝重文,除了一个江衡以武将之身破格提拔,其余皆是难寻官运。
最可笑的是,十多年前那场北胡乱京之后,便罢了当时激进主战的兵部尚书,反而在礼部找了位文官来担任,便是崔贞。他对那些兵家之事一窍不通,可即便如此,崔贞还是认认真真的当着这个兵部尚书。
此刻他面色沉重,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猛地跪在靖文帝下首,咣咣咣的磕了三个响头。
崔贞跪在青砖地面上,朗声说道:“陛下!这酒宴,臣无福消受。”
靖文帝眯起眼睛,要听他是何说法。
崔贞人如其名,忠贞为国,早先几日的朝上,他便因着山西大旱的事情据理力争,却都被人平了下来。如今身在皇宴,看着这满目奢华,心里更是揪着痛。痛定思痛之间,觉得再也不会有更好的时机来说这事儿了。
“陛下,如今山西大旱,流民失所,普通老百姓只能挖些草根充饥,而这宫中,却大设酒宴,有违节俭之风。这一道蝤蛑签,是将梭子蟹的肉做成羹,只取两螯的肉,其余皆扔在地上作废。如今冬寒,梭子蟹原本就不是华京土物,又如此烹制。这才方方是一道菜而已,这满桌数十道菜,皆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古语有云:父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陛下身为天子,此际民将不活,怎能大摆酒宴,失之民向。”
这人算是真真的言臣,说话刻薄严厉,管你天子皇帝,今日设宴便是不对。
国舅萧罗站起身来,冲靖文帝一拜,转身对崔贞说道:“崔尚书这话便不对了,山西大旱,朝廷拨了粮去,怎能算是不给食使之活陛下乃天子龙身,让陛下节衣缩食,去填补些饥民吗”
崔贞喝道:“那为何山西旱情不减仍有饿死之人延庆道军粮受到影响,这护国之事,怎能耽搁”
萧罗摇了摇头:“崔尚书为国为民,原本是好心,可难免被人设计利用。更何况,这酒宴您刚才可是吃了喝了,怎得刚才不说非要到肚子饱了的时候再说”
官吏间的话绕线团似的,不剖开看里面,谁都不知道藏了什么,线头在哪儿。萧罗这话便是映射崔贞贪墨,先前不说,等到自己贪够了,再出来装作好人。
崔贞被气得浑身直抖,指着萧罗骂道:“你那玉风阁,在京中大揽财物,养出奢靡之风,如今这席上哪家女眷没有玉风阁的两件首饰,可那造价,那用料,却是吃人的银子。”
靖文帝一听,问向萧罗:“玉风阁,我倒也有耳闻,可是你的名下”他如何不知玉风阁是萧罗的名下,只是这般问来,方能将责任撇清,不是自己御臣不严,只是实不知情。天下万般事,皇上怎能全知全能
萧罗恭敬回道:“并非微臣名下,而是家中一表兄的产业。微臣一早便苦口婆心的劝他,也了解到,玉风阁一年扣去成本,盈润在一千两银左右。这次他便直接捐了六千两银,这玉风阁在京中方七年,他便将六年的所得尽数交了出来。取之有道,用之为国。大抵是碍了崔尚书的眼,这才挑出来诟病。”
他这话一说,江茗倒笑了。太和楼一年盈润四千两,这还是在平民老百姓那儿赚钱,走的成本价。这还是她名下赚的并不多的一处。这萧罗开口就销了四倍,更何况玉风阁那些首饰的要价,怕是一年四千两都打不住。更何况,这萧罗捐没捐,捐了多少,最后又回来多少,是不是只走了表面文章,这都说不定呢。
靖文帝闻言,说道:“玉风阁捐银子这事儿,我也略有耳闻,当日还想要赏那掌柜一番,后又耽搁了。未曾想竟然是皇后母家。”
皇后微微颔首:“萧家为国为君,实在是应当的。”
眼看着这场崔贞豁出性命的进谏朝着奇怪的方面去了,反而要让萧罗贪利,皇后风光,江衡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冲靖文帝一拜:“陛下,延庆道的军饷,实在是不能拖了。山西大旱,灾民流利,再让那北胡贪了便宜,趁机进犯,内忧外患啊。”
说来可笑,也不知是谁想的法子,竟然先将延庆道的军粮送去了山西,用以缓解灾情。可一来二去,延庆道竟然凭空少了军饷,支出记在了兵部的头上,粮食银子却是一样没见着。
靖文帝问:“山西巡抚同布政司呢不是领了粮食银子去救济了吗怎得还占着延庆道的军饷”
这边是崔贞和江衡最为恼火的事情,这山西巡抚和布政司皆是萧罗的门生,两人从中作梗,扣着朝廷拨下来的粮食不发,只让商贾拿粮出来低价买百姓的地,从中牟利。这事儿他们没法弹劾萧罗,但总要揪着这巡抚和布政司下手,延庆道的军饷,怎能也让他们吞了
萧罗连忙回道:“皇上明鉴,粮食发下去了,还布好粥棚,可这旱情不减,朝廷拨了再多,也只是个无底洞一直往下添东西啊。”
他转头看向江衡,嘴角一挑,恨恨说道:“大将军,萧罗我敬你为国厮杀,是条汉子。可咱们不能做一样,说一样吧既然今日你非要将脏水往我身上泼,那我也不好再客气了。”
江衡皱起眉头,他肤色原本就深,体格魁梧,这么一做表情,实在凶煞人了:“你说什么”
萧罗走到江家桌席前,说道:“大将军表面为国,可还不及我那表兄,愿意将家里的银子捐出来。方才崔尚书说玉风阁首饰价高,是吃人的首饰。可你们看,大将军府的女眷,身上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最顶尖的前两日我表兄还与我说起,大将军府因着皇上赐宴,要求他们送上最新的衣料首饰进府,以供挑选。放在宫中,这是常事,皆因皇上乃天子,皇后母仪天下,贵不可言。可在民间,对玉风阁来说,却是头一遭。我那表兄原本不甚愿意,后耐不住胁迫,只好送去,开了头回,这才来同我说起。否则便是我,也不知镇国大将军竟然是这般仗势欺人。朝堂上口口声声为国为民,自己却不知背后做些什么!”
江衡听了,转头看向卫氏,眼中惊疑不定。
卫氏连忙摇头,江衡这才怒喝:“血口喷人!”
萧罗摇了摇头:“大将军,原本太子与你府有婚约,你不久便是太子岳丈,实则应当以身作则。或是日后,你是否因着权柄愈高,为人更为跋扈呢”
这简直就是杀人诛心之语,江衡一介武夫,被堵的话也说不出。
江衡在朝中树敌不少,皆因当官为吏都各自站队,各有各的圈子,而他偏生不肯。他是武官,根基并不在华京,更不会和文官一般文绉绉的搬弄口舌,只以为天下男儿都应当铁骨铮铮,玩不了这样的弯弯绕。
加之江衡深受圣宠,若因着婚事,同萧氏拴成一根绳上便也罢了。可他却对萧罗一而再,再而三投来的橄榄枝毫无兴趣。对于皇后一族来说,便从可以拉拢的对象,变成了眼中钉。加上他今日抓着山西巡抚的事情不放,萧罗必然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若能就此打落,使自己独宠于靖文帝,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江府桌席上卫氏满面惊慌,江劭睁大了眼睛的不可置信,江宛慌乱之间,向殷畴投去求助的目光。
殷畴冲江宛眨了下眼睛,目光瞟到江茗,挺直了身板,慢慢的站起身来。他出场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