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大河上下一片苍茫。
在刀兵连绵的岁月,这正是晚号长鸣城堡关闭的时分。坐落在黄河北岸的魏国都城安邑,却打开已经关闭的南门,又隆隆放下吊桥,放出了一队没有任何旗号的铁甲骑士和一辆青铜轺车。暮色苍茫中,这队人马越过山地,飞驰平原,在朦胧月色下从孟津渡口摆渡黄河,上得南岸,便乘着月色星光,向苍茫大平原上的著名都会大梁城飞驰而来。
此刻的大梁城,正沉浸在浓浓的兴奋与狂欢之中。
大梁是魏国的第一大城,与黄河北岸的都城安邑遥遥相望。虽说不是都城,大梁的城池规模与街市气势却比安邑大得多。论地利之便,大梁地处丰腴的平原,北临黄河,南依逢泽大湖,水路陆路四通原地带最大的物资集散地。魏国当年其所以没有将大梁作为都城,仅仅是因为韩赵魏三家分晋时,魏氏势力范围内的南部平原尚是贫瘠荒芜的原野,大梁还只是一座小城池。而当时的安邑却是魏氏的势力中心,地处黄河汾水交汇处,农耕发达,城池坚固,自然便做了都城。不想自魏文侯起用李悝变法,尽地力之教,全力在黄河南岸发展农耕,大梁大大的得了一回天时地利与人和,竟是迅速富庶了起来。随着农耕兴旺,工匠商贾也纷至沓来,大梁便在一百多年间蓬蓬勃勃的变成了水陆大都会,重筑大城池,工商云集,店铺林立,形成了天下第一大市魏市。更兼列国名士纷纷前来定居开馆,文风昌盛,私学大起,隐隐然便成了明中心。
虽则如此,大梁人心里总觉得缺少点儿东西,尤其见了安邑人,总是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儿。安邑是王城,是国都,纵然不比大梁富庶文华,却自有一种王城国人的优越感,动辄便是“天下大势如何如何”的高谈阔论,或是“近日魏王赏赐上将军六进大宅”、“前几日丞相纳了一名美妾”等等王侯将相的隐私逸闻。大梁人听得一边羡慕,一边泛酸。大梁人可以在任何外地人面前高谈大梁的享受讲究和精到至极的生意经,但就是在王城安邑人面前羞于开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财富与享受如果远离权力,人们只会说你是个富商而已。
说到底,大梁人缺的是一种贵气。富而不贵,心里总是悻悻的不是滋味儿。
然而,十多天前魏王特使带来的一道诏令,却使大梁人看到了富贵双至在安邑人面前挺起腰杆的希望,竟是全城沸腾了起来。
魏王特使的宣谕是:以魏国为盟主的六大战国会盟将在逢泽之畔举行,大梁城便是六国会盟的后援基地;大梁要迅速在逢泽大湖边修筑起六国兵营和六国行辕,并将大梁最好的美酒与美女囤积到魏王行辕。如果仅仅是这样,自然还不会使见多识广的大梁人激动起来。要紧的是几乎就在同时,安邑商人酸酸的传过来一则王宫秘闻:魏王喜欢大梁,所以在逢泽会盟,是有意将国都迁往大梁城
旬日之间,秘闻不胫而走,人人都在兴奋的议论。随着安邑商人不断的向大梁转移财产和各国商贾的探询证实,大梁城的兴奋激动终于蔓延成了狂欢。谁也不知道何时何人开的头,原本中夜收市的夜市变成了彻夜大市。各色酒铺饭馆灯笼高挑,幌旗招摇,高谈阔论与喝彩之声溢满街市。原本是盛典大节才举行的社舞也涌上了长街。那由四十多个壮汉抬在特大木车上的社神雕像缓缓行进,和善的看着在他脚下狂欢劲舞的彩衣男女,总角小儿也一群群涌上街头又唱又跳。外商们则站在街边檐下兴奋的指点议论,或面带微笑的听身边老人感慨的评介大梁的民俗和社舞的优劣。起先,最令外商们心跳的是,大梁的所有物价都大跌五六成,有的甚或跌了个“欢”字,下面便是“跌八”或“跌五”“跌六”。外国外地商人们心惊肉跳,但又不能开罪于天下第一水陆大市的父老,只好随行就市的跌四跌三。然则更令外商们惊讶的是,大梁人根本不屑于趁此喜庆之日抢沾小利,他们彬彬有礼的走进大店小店,只买些许喜庆之物或酒食甜饼之类。就是这些,也是尽量在大梁人开的店里买,极少光顾外国商人们和外地商人们的店面。一时间,外国外地商人们钦慕不止,相顾惊叹“文哉大梁”惊喜之余,不知哪国大商带头,外商们竟是大跌九成以谢大梁父老。一家齐国大商,竟然将喜庆之物与酒食甜饼摆在店门口馈赠市人,一天竟也没送出几件去。外商们既惭愧又高兴,便将店面生意交给账房先生们看管,纷纷走上街头与大梁人同欢。
在大梁的狂欢喜庆中,唯独一个地方冷清如常,这就是上将军庞涓的行辕。
庞涓和他的马队于四更时分到达大梁城外。城中的狂欢喜庆使庞涓感到意外和惊讶。六国会盟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大事,需要尽量的秘密进行。如今被大梁张扬铺排得惊天动地,有何秘密可言一时间,他感到大梁人很是浅薄令人厌恶,断然拒绝了大梁守请他从正门入城接受万民拜迎的恳切要求,命令打开城外秘密通道,隐蔽进入城内事先准备好的上将军行辕。
进入行辕的第一件事,庞涓便派人打探城中各种传言。他要知道的是,六国会盟的秘密究竟泄露出去多少及至各路密探在一个时辰后报齐,都说大梁人庆贺的是迁都消息,几乎没有人议论六国会盟。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仔细一想,却又感到疑惑不解。迁都大梁是何等重大的国事,他身为上将军,何以竟然一无所知谁提出的立即迁都魏王何时赞同的为何不预闻与他一时理不出头绪,他也不再纠缠。他相信如此重大的国事总是绕不过他这个手握重兵的上将军,迟早一切都会明白,瞒他的人也会付出代价的,目下最要紧的是准备六国会盟。
五鼓时分,庞涓已经在大铜镜前梳洗完毕,一身细软干爽的贴身白布衣裤使他觉得分外舒适。喝下一陶碗肉羹,他轻轻的咳嗽一声,贴身侍卫便捧进了上将军的全副装束。那是一身用上好精铁特殊打制的甲胄,薄软贴身而又极为坚挺,甲叶摩擦时便发出清亮的振音。还有一顶青铜打制的上将头盔,一尺长的盔矛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径直五寸的两只护耳弧度精美,耳刺光滑异常。再就是一件等身制作的丝质大红披风,一经上身,光洁垂平,脖颈下的披风扣便大放光华。穿戴完毕,铜镜中便出现了一个威严华丽且极有气度的上将军。庞涓稍事打量了一下自己,抚摩了一下披风扣上的两颗大珠,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作为战阵大将,他很不喜欢这种浮华招摇的东西。但这是他被封为上将军时魏王赏赐的,两颗当作披风扣的海珍珠是魏惠王的心爱宝物,这身甲胄则是魏王派专使在大梁著名的作坊定制的。这一身装束可真正是价值连城。除了魏国,大约那个诸侯国的上将军都不会拥有这样豪华名贵的衣甲。对于魏王的特意赏赐,如果在六国会盟这样的重大场合不装束起来,魏王肯定会不高兴的。当今的魏国大臣中,只有丞相公叔痤和他这个上将军得到了这一特殊赏赐,酷爱珠宝名器且又特别讲究衣着威仪的魏王能不在意么
装束停当,庞涓摘下剑架上的金鞘长剑,低声威严的命令:“护卫十名,随我从小街出南门。三千铁骑走大街,午时赶到逢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