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你敢下来么?
田老头心道:嘁,你在上头就在上头嘛,和我家少爷下来有什么关系?
但下一刻,田老头内心忽地“咯噔”一声。
江上,
走江?
老头子身形一个踉跄,连续往后退,却又想着少年那帮人就在自己身后,忙不及地脚尖点地,来了一记顺滑的原地旋转。
等面朝对方后,这才放心地继续向后踉跄。
“噗通”一声,小腿撞在了台阶上,一屁股坐地。
老头子眼睛瞪大,嘴巴微张,神情发颤,连刚包扎好的两手手腕,也不自觉地渗出了血。
田老头除了一颗忠心之外,其余方面都有点迟钝,可就算再迟钝也清楚,“走江”这个词,在江湖上的意义与重量。
寻常门派家族,传人弟子到一定年龄阶段后,离家出宗,有叫红尘游历的,有叫俗世历劫的,有叫观云听涛的,更有甚者简单以锻炼、云游、行走来称呼。
很多记述古籍里,比如阴家族谱,记载了几乎每一代阴家人的出门游历的故事,但这里头从未有过“走江”二字。
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有龙王家传人,才能在点灯后,自称走江。
因为这条江,人家前辈先人就曾多次走过,路上大概率还残留着不少当年的“老朋友”“熟面孔”,所以不叫闯荡也不叫开拓,只是重走一遍先人当年的路,成就自我的同时更是向江河湖海宣告,我家传承还在,该规矩的给我继续规矩下去。
九江赵在清朝时是出了一位龙王,但到底未曾真的突破那层规格,江湖上也不承认他龙王赵,其家里人内部自称“走江”,真要较真……其实确有自个儿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意思。
毕竟你家祖上就只出过一位龙王,还距今这么多年,哪有什么“亲朋故旧”让你去走动?
忠仆老头眼窝子浅,他家少爷都已经试探一天了,他却直到现在才认出眼前少年这伙人背后可能的身份。
“龙……龙王家的?”
得亏在河边烤红薯时没动起手来,要真撕破脸皮,家里最后也庇护不住。
屋檐上,得到确切回复的赵毅,反而平静了下来。
黄河铲是身份凭证,官将首是能接受的变数,但说白了,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赵毅一步步发现了,眼前少年比自己年轻的同时还比自己可怕。
作为家族预备的即将走江人选,瞧见这样一个人,那就只能把他往上去想去排位。
“尊驾,竟如此年轻就迫不及待地走江了。”
见对方回避了自己先前的问题,李追远就对他失去了兴趣,没去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第二盏灯,是自燃的。
这江,在他正式决定走之前,江水就已没过自己的脚踝。
赵毅见对方不搭理自己了,他也不觉失落,低头,向下喊道:“田爷爷,劳烦丢把匕首上来。”
田老头这会儿脑子有些发懵,既是自家少爷的要求,他想也没想就把匕首向上一丢。
等丢完后,他才意识过来,忙问道:“少爷,你要干啥?”
赵毅右手抓起匕首,左手将额头上的布带给扯开。
是自己反复试探的对方,现在对方给出了明确的答复,并且给出了反问,等于自己把自己逼入了墙角。
我在江上,你敢下来么?
这不是简单的询问,但凡自己回避了、顾左右而言它,甚至回答得不够响亮不够有底气,那这江,没走就已经输了。
没那口子心气儿,没那股子自信,还走个屁的江,成个什么龙王。
赵毅脸上露出笑容,然后在继续保留笑容的同时,将匕首,刺入自己的眉心,开挖!
鲜血不断流出,自眉心顺着鼻梁,一路下沿,到唇角,到下颚,最后滴落而下,落在了下方田老头的身上。
田老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上方,大喊道:“少爷,不可,少爷,不可啊!”
李追远则重新抬起头,再次看向赵毅。
赵毅一脸是血,手里掂量着一块碎肉,眉心有一个很大的黑黢黢的幽深伤口,还在流着血。
他站直了身子,很是随意地将那块象征着特殊与不凡“生死门缝”给丢弃。
有了它,他是天才。
得治好它,自己才能走江,要不然自己连路都走不稳。
但没了它,自己就能走路了,这江面上,也能去看一看了。
赵毅向前一纵,身躯在空中下弯,落地前再度弹开,身形舒展,卸力轻松,稳稳落地。
只见他张开双臂,发出一声轻吟:
“哎哟,舒服。”
没了那劳什子玩意儿,他的身体感知,也随之恢复了。
“少爷啊,少爷啊,少爷你糊涂啊,糊涂啊。”
田老头爬到赵毅脚下,抱住自家少爷的腿,痛哭流涕。
二人名义上是主仆,但更似亲人,见自家少爷自毁天命前程,田老头当真是痛心疾首。
赵毅拍了拍田老头的肩膀:“好了好了,田爷爷,这样咱俩都不聪明了,挺好的,很搭配。”
简单安抚好田老头后,赵毅看向李追远,他微微侧着头,笑道:
“你刚问我敢不敢下来?
其实吧,原本这江对我来说,也不是非走不可,但既然你已经在江面上了,那我还真就得上来凑个热闹。
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你感到孤单无趣。
换句话来说,这江上要是没你,本少爷还真不稀罕走这一遭!”
弱者受挫龟缩,强者遇强则强。
赵毅清楚,自己未来肯定会和面前的少年撞到一起,他们以后肯定还会相见,有可能合作,有可能联合,有可能互相提防,但最终必然会分出胜负,甚至可能是……生死。
寻常家族门派,走不下去了,就回头插坐认输。
可对于致力于龙王家传承的人来说,输,比死更难接受。
那些个老牌龙王家族,彼此都能从对方供桌牌位上,认出好些个血仇。
走江,就是一场血腥的角斗场,要么臣服,要么死亡,只能站着走出来一个王。
李追远没说话。
赵毅不满道:“喂,尊驾,给个面子,我好不容易把场子热起来,给自己弄得热血沸腾的,你好歹给我抬个架子不是。”
李追远点点头,说道:“等你点灯正式走江后,如果我们再遇到,条件合适的话,我会认真考虑如何把你弄死。”
田老头闻言,眼睛睁大,这就直接生死威胁上啦?
赵毅则是满脸感动。
有时候“认真考虑把你弄死”,出自自己所承认的竞争者口中,那就是对自己最大的认同与赞美。
赵毅张开双臂,想要和李追远拥抱。
李追远往后退了半步,拒绝了这略显亲昵的举动。
赵毅也就收回手,只是把自己的脸往李追远身前探去,嘴唇轻颤,即使距离如此之近,也是用的唇语蚊音,细不可闻。
周围人都听不到,但赵毅清楚,眼前的少年听力绝好。
赵毅说道:“你既已走江,说明你确实是个人,但我瞧出来了,你体内藏着一个怪物,你有病,是吧?”
李追远默不作声。
赵毅继续说道:“我会回去好生研究一下方法,看怎么才能把你的病给彻底激发出来,我不用去追求弄死你,我只需要帮你把你身上的人皮撕下来。
这样,你就算最后赢了,也是输得最彻底的那一个。”
李追远看向赵毅的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了光彩。
这位赵家少爷,确实让他感到有趣了。
赵毅心满意足地收回脖子,摆手道:
“江面辽阔,百舸争流,甭管以后咱们还能见几次面,但最后一面,不是在你坟头就是在我墓前,别敬酒,我不好那一口,敬杯茶吧,我爱喝碧螺春。”
谭文彬马上从衣服里掏出笔和本子,一边写一边念出来:“记下了,九江赵少爷爱喝碧螺春,日后上坟前备好。”
赵毅见状,马上扭头看向还抱着自己大腿流着眼泪的田老头。
田老头擦了擦眼泪鼻涕,一脸茫然。
赵毅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自己点灯走江前,得精挑细选拜自己龙王的随从,至于田爷爷,自己带不带呢?
可输人不输阵,手下人不行,他也得自己问:“尊驾,你呢,想让我以后给你扫墓时,敬个什么?”
李追远:“健力宝。”
赵毅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你是会的。”
说完,赵毅就将田老头拉扯起来,准备走了。
李追远开口道:“慢着。”
“啊?”赵毅回过头,“莫不是现在就要动手,咱们好歹是一起明晃晃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帜来的,我倒不是怕死,就是担心你现在就这么杀了我,对你走江的影响不好。”
李追远:“石桌赵没了,但前院还有孤寡老人和孤儿。”
赵毅反问道:“这又怎么了?这一家子收养他们,难道真是为了给他们养老送终、哺育成人?”
李追远:“人可以不明不白的死,事不能有始无终的结。”
主要是这事不结清楚,不把这段因果处理掉,以后说不定还会再发散什么麻烦。
赵毅没走江,所以对这个感知不够深刻。
当然,李追远觉得就算赵毅走江了,应该也很难深刻到自己这种程度。
赵毅:“尊驾的意思是。”
李追远:“你家在这里出资盖个养老院和孤儿院吧,再捐点钱,把这事儿给接下来。”
“凭什么?”
“石桌赵也姓赵。”
“早分家了,世上同姓多了,都得为此担责?”
“你不才刚串门走亲戚么?”
赵毅:“……”
“接不接?”
“成,这儿的摊子,我九江赵接了,还有事儿么?”
“没事了,你可以走了。”李追远随即看向润生:“阵旗。”
润生将阵旗从登山包里拿出。
赵毅看到这一根根金属杆子制成的阵旗,十分不满道:“我下午拿木柴雕刻时,你怎么不告诉我说你们包里就有现成的阵旗?”
天黑前的那段时间,赵毅吩咐田老头去附近农户家给自己买来好几捆柴火,田老头隔着老远劈柴,他赵毅就坐在李追远面前雕刻。
现在还在外头正燃着的龙首桩,就是他一刀一刀刻出来的,那十几根插在地上将其围起来的木棍,也是他一个人削的。
好不容易赶工做完,他双手累得几乎要抽筋。
可现在居然告诉自己,自己压根不用去现场制作,人身上就带着这种装备,而且质量更好。
李追远:“我看你雕刻得挺得意的,就没好意思破坏你兴致。”
赵毅:“呵……呵呵。”
李追远将一杆杆小阵旗往地缝里插去,从西北角插到东南,手里最后一根,则插在正中央位置。
田老头有些狐疑地看向四周,好像没什么变化啊。
赵毅手指开始掐动,确认了,这是一个很简单又很特别的阵法,特别之处在于,它过分简单。
谭文彬重新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烟,咬在嘴里。
这阵法他见过,苦了远子哥了,总是要把一些高深的东西转化为简单的涂鸦,好让自己去背诵。
拿出火机,将烟点燃,彬彬深吸了一口,然后将烟夹在手里,大拇指自下朝上一弹:
“啪!”
燃着的香烟飞落到前方,落地后,溅射起了微弱的火星。
刹那间,整个后院,出现了各种火星,它们找寻着附近一切可供引燃的东西,火势,一下子就升腾了起来。
石桌赵,以及包括石桌赵的一切痕迹,都该被抹去。
赵毅嘴巴张开,脱口而出:“火是会烧到……”
这话刚说出一半,就止住了。
因为火势并未向外蔓延,只局限在后院范围内。
赵毅马上明悟过来,看着李追远:“你偷偷改过了我改过的阵法?”
李追远摇摇头:“是你在我修改过的阵法基础上,后做的改动。”
这段对话看似有些绕口,实则暗藏较量。
李追远是不会擅自走入由别人所控制的阵法里的,他先对这里的阵法进行了改动,掌握了主导,不过他给赵毅预留了空,预判了他的修改路径,让他来把这活儿收尾。
清楚自己又被比下去的赵毅,咬了咬牙,手指着李追远:“你为什么不早说?”
李追远:“后悔了?”
赵毅耸了耸肩:“本少爷更兴奋了,嘿嘿。”
火势起来了,众人离开了后院。
来到墙外,就瞧不见里头的火光,只能偶尔看见些许星火飘散而出,又很快被这深夜黑化。
伴随着这里的燃烧,前院老人孩子的咳嗽声,也随之轻缓了许多,智障孩童眼里多出了些许灵动,孤寡老人脸上增添了一抹红润。
等到明早,村里人醒来时,就会看见老赵家后院,被烧成了灰烬,而前院,却丝毫没被毁坏。
赵毅和田老头离开了。
李追远等人则在原地多停留了一会儿。
这还是林书友第一次参与全团队的任务,而且结局不是自己被背去医务室急救。
因此,他这会儿倒是有心思来一句感慨:“明知道做这些事会为天道所不容,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谭文彬伸手拍了拍阿友的后脑勺:“法律就在那里,要是所有人都能知法守法,那还要警察做什么?”
林书友扭头看向谭文彬:“彬哥,你这句话说得……有种很高级的感觉。”
谭文彬看过远子哥写的书和笔记,再结合自己的家庭背景,就有感而发:
“天道飘渺,法律却是能写书立碑看得见摸得着的,可即使这样,依旧挡不住有人无知者无畏犯法、知法犯法、做保护伞的,在法律边缘反复试探的,太阳……天道底下没新鲜事。”
李追远转过身,朝着远处一座坡上看了一眼,然后说道:“走吧,回校。”
远处坡上,赵毅正在自己给自己包扎眉心伤口。
田老头只能吊垂着一双手在旁边不停唉声叹气,像是一头悲伤的袋鼠。
“我说田爷爷,你就算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用这么着急地排练吧?”
“呸呸呸!少爷您洪福齐天,别说这般晦气话。”
“齐天不了了,你是不晓得那位到底有多可怕。”
“那您还……”
“但能和这样的人做对手,去争一争那龙王的位置,才是真的过瘾啊。
他是赢面大,但不一定稳赢。
我赵家那位龙王先祖笔记里,也曾记载过诸多人杰的推崇与赞叹,可那个时代里,最终还是由他走江成功。
江下暗流多,再多的天才,也堵不住那些口子。”
“少爷,您似乎忘了问,人家背后是哪家龙王。”
“不是我忘了问,是人家故意没说,谁家团队内部小哥大哥这样称呼的?”
“原来如此。”
赵毅摸了摸包扎好的伤口,攥紧拳头:
“走,
回家点灯去!”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撒照进宿舍,李追远自床上醒来。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谭文彬也醒着。
彬彬睡是睡了,但他应该睡得不踏实,断断续续的。
这会儿,他正头枕双手,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看着寝室天花板。
“想抽就抽吧,我不介意。”
“啊,小远哥,你醒了?”谭文彬将嘴里的烟取下来,“抽啥抽,我都戒了。”
“没事,抽完记得通风就行。”
谭文彬怔了一下,笑笑:“谢谢,小远哥。”
李追远起床去洗漱,然后将自己的书包收拾好,背上去。
“我去柳奶奶家。”
“好的,小远哥。”
“周云云今天要出院了吧?”
“嗯,我知道。”
“柳奶奶那里也是空的。”
“嗯嗯,我晓得。”
李追远没急着走,而是站在原地,看着谭文彬。
谭文彬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默默地站起身:“小远哥,我能自己调节好,以咱们的关系,你真的不用特意为难你自己。”
李追远摇摇头。
不过,他没再说什么,而是离开了寝室。
“呼……”
谭文彬长舒一口气,难得大早上的小远哥对自己说了这么多话,他拿起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照了照,自言自语道:
“我的心绪都写在脸上了?啧,还是太年轻,脸太嫩了。”
谭文彬身子往床上一靠,重新叼起烟,拿火机点燃。
昨晚他连续做了好几个梦,梦里都是自己杀赵梦瑶的画面。
他不后悔,石桌赵这家人,简直就是畜生行径,被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甚至只能死一次都太便宜他们了。
但理性上能快速走通的事,在感性上就存有一些滞后。
谭文彬怀疑,是赵梦瑶死前实在是过于犯蠢了,蠢得让人印象深刻,间接影响到了自己的心情,真是把自己蠢到受伤。
“吱呀……”
寝室门被打开,林书友走了进来。
“彬哥,你怎么在寝室里抽烟?”
“小远哥准的。”
“那我也来一根。”林书友走了过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咬在嘴里,点燃,吸了一口,然后……
“呕……咳咳咳咳!”
谭文彬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起身,把阿友手上的烟拿过来,连带着自己手里的这根,一起掐灭了。
“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会抽别硬学。”
“我就觉得那晚彬哥你夹着烟,说‘不好意思,吵到大家了’,真帅气。”
“为了追求耍帅染上这个,以后会觉得自己脑子进了水的。”
“彬哥,你怎么这么懂?”
“我爸就经常这么说他自己。”
“哦。”
“但论帅气,我觉得要是当时我手里拿着一罐健力宝,喝一口,再打个嗝儿,好像画面也挺好。”
林书友仔细想了想,点头道:“确实。”
“那你就喝饮料吧,还能补糖。不是,你来这么早干嘛?”
“我每天都起得很早啊,看见小远哥出去了,我就进来看书了。”
“那你看书吧,我再躺会儿。”
“彬哥,你看起来很没精神的样子。”
“我没事,调节调节就好。”
“是因为你肩膀上那两个……”
“他们很乖,一直在睡觉,一点都不闹腾。”
不过,这也提醒了谭文彬。
或许,真的是因为自己双肩两盏灯分别被两个鬼婴给占据了,哪怕它们不闹腾,却也让自己气场衰弱下去了。
气场衰弱的人,往往容易情绪低落、钻牛角尖、自己和自己内耗较劲,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看来,自己的确该找些事情,好让自己打起精神恢复起来。
以前是一人快乐,现在是拖家带口,呵,对象的手都没正儿八经摸过呢,就带了俩娃。
林书友:“彬哥,我挺好奇的,这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谭文彬:“增将军不是有两个么,你把祂请下来,一左一右靠着你不就体会到了?”
“我现在还请不了增将军。”
“你试过了?”
“试过了。以前起乩时,还能对增将军有一点点的呼应,感觉用不了两年,就能请成功了。
但现在,我再起乩时,是丁点呼应都没有了。
或许,是因为我不够虔诚,除魔卫道之心有所懈怠吧。”
“我倒是觉得是祂们不想跳你这个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