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江水的暗示当然不会那么简单,简单的,是李追远。
因为在生活中,能让李追远真正在意的人和事,少得可怜。
这是他的缺点,他本人因此很难去触发因果,所以他需要谭文彬他们去帮自己接触。
这也是他的优点,他可以站在第三者视角,去审视这些线索,归纳总结,探索规律。
不过,眼前的这位朱教授算是一个特例。
李追远自己也早就发现了,他对某些特定人群,有着更高的接受度和包容度。
朱教授获得了李追远的认可,少年愿意去与其接触。
其他人得在每天几十几百乃至更多的因果线索里去一个个排查,少年这里数量极其有限,近期好不容易接纳了这一条线,结果它居然出问题了。
除非江水的水滴没溅洒向自己,但凡它向自己洒了一点,哪怕就一滴,那么在李追远的视角里,
朱教授……已经是湿透透的了。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好。”
《走江行为规范》:
一:当因果线索出现苗头时,前期危险系数普遍会比较低。
二:新出现的因果线索需要呵护,要顺着它的路线走,尽可能地不去破坏其发展,以期获得更多的信息。
所以,李追远没让朱教授等待一下,自己再去喊一个同伴一起去。
人家只是邀请了自己,人家夫人在病重中也只是想见自己,要是自己再带一个人去,那原本的发展线路就可能发生变化。
朱教授所住的家属院并不在校内,而是在校外的一处老职工小区。
小区环境不错,前面有一条人工河,朱教授家就在临河的那栋的一楼。
一楼自带的小院子里,长满了花,看得出是经过精心地裁剪侍弄。
推开门,走进屋,屋内有一股中药味道,混杂着淡淡的兰香,不算太好闻,但比起普通有病人的家庭,这味道真的算很不错了。
“小远,我给你拿饮料?”
“教授,我喝水就是了。”
“喝水?好。”
朱教授给李追远倒了一杯茶,递送过来时,李追远从沙发上起身,双手接过。
随后,朱教授指了指卧室,对李追远表示失陪,只见他先在门口轻轻敲门,呼喊了两声,得到里头的微弱回应后,才打开门走了进去。
坐在沙发上的李追远,打量着客厅环境。
客厅里有很多书,不是那种装饰填充,每一摞书的摆放位置,都是方便人取读。
墙角放有画架,画架上盖着一层白布,两侧有堆起来的画纸,有素描有油画。
屋子不大,东西放得很多,显得有些逼仄,但整体氛围却很让人舒服。
来时路上,朱教授和李追远简单介绍了一下家里的情况,因为夫人身体原因,老两口没有要孩子,扶持相伴到如今。
李追远放下茶杯,身子往沙发后轻靠,感知到一侧有东西倒下,伸手将其扶起,是一个相框。
相框原本用油皮纸包裹,但被人打开过,不过摆放时被刻意开口位置朝里,似是不愿意让人看见。
当它倒下后,里头的相框滑出一大半。
相框通体黑色,框边雕刻有冥纹条痕,再结合其中间的黑白照片,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份遗照。
里头的女人年纪大了,但眉眼依旧柔和,即使是脸上密集的皱纹也无法遮挡住她的端庄大方。
这应该是知道自己身体不行后,提前去拍的遗照。
很多老人都会这么做,一是为了有备无患,防止真走了后家人手忙脚乱;二是因病痛而走的人,遗容普遍不是太好看,所以有必要趁着状态还行时提前拍好,给自己在葬礼上留一份体面。
就是这相框上的冥纹……显得有些过于专业。
不仅仅是简单的形似,指尖摩挲时,还能清晰感受到每一道冥纹之下的内部精细分叉,这是标准的地经铭刻。
有这种手艺的人,都能去给柳奶奶订做家里祖宗牌位了。
换言之,这相框手工成本,非常昂贵,而且有时候都不是价钱的问题,还得搭进去人情。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细节,也不晓得是摄影师还是化妆师的技术好,这黑白遗照中的老夫人,竟给人一种细腻的红润感。
这是一种很诡异的反差,因为它本不可能呈现出这种效果。
李追远侧倾身子,想看看相框镜子是否有什么特殊,检查之后也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可当重新审视这张遗照时,好像又有了细微的变化,她好像动过,里面的人物视角也似乎产生了偏移。
李追远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自己画的“试纸”,贴了一下,符纸毫无反应。
这还真是奇了怪了,难道真是自己的错觉?
虽说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信息线索的,但少年真没想到,刚进这里所触碰到的一张遗像,就把自己给卡住了。
乃至于连他本人,都陷入了到底是科学、艺术还是玄学的三角关系中,拿捏不准。
卧室内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李追远将遗像放了回去,贴到自己身后,准备待会儿起身时让其再落倒一次好借机开口询问。
朱教授搀扶着他的妻子出来了。
老夫妻俩同姓,都姓朱。
朱夫人先前被唤起后,应该简单梳理打扮了一下,但从她的脸上,依旧能看出病态。
她是真的风烛残年了,可能年纪上还没到,但身体已经接近某个临界点。
“朱奶奶好。”
李追远站起身问好,身后的遗照再次倒下。
朱夫人面带微笑看着李追远,伸手轻拍自己丈夫的手,说道:
“你说得没错,这孩子确实长得好看,有那么一股子书香气质,让人喜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看看这屋里屋外的陈设,以及朱夫人退休前的专业,就能瞧出她的兴趣和喜好。
不过,这还是李追远第一次被人称呼有书香气质。
想来,那些死在李追远手里的死倒与邪祟,也不会开口对此表示反对。
“孩子,坐吧。”
“好的,奶奶。”
李追远坐下时,触碰到了遗照相框,他伸手去整理。
朱夫人对这个毫不避讳,反而主动问道:“拍得好看吧?”
朱教授起身,要去收拾那遗照相框,他对自己妻子问一个孩子这个,是有些不满意的,但也只是宠溺的笑笑,他晓得自己妻子不喜那些约束。
“好看的。”李追远一边将相框递给朱教授一边对朱夫人说道,“感觉拍得比您现在真人都好看。”
“呵呵呵。”朱夫人捂着嘴笑了起来,这次不再是含蓄矜持,她是真的开心到了。
对其她女性说,照片里的她比真人好看,她大概会不高兴,但朱夫人追求的就是这个效果,被夸赞承认,心里也就踏实安心下来。
“奶奶我身体不好了,就想着照得好看点,这样我就算人不在了,咱们朱先生坐在家里想我时,看看我的照片,也不至于太过腻烦。”
朱教授附和道:“对对对,漂亮得很,漂亮得很哟,晚上不放供桌上了,我抱着上床睡。”
朱奶奶脸红了,啐道:“呸,孩子在呢,你瞎说什么。”
怕这个话题划走,李追远抓紧问道:“是在哪里拍的照,照相馆么?我一个哥哥打算和他对象去拍艺术照,正愁不知道选哪家。”
朱奶奶说道:“正阳街十字路口那儿,萍聚照相馆。”
“哦,好,我记住了。”
“老板虽是个年轻的,但技术是极好的,很细致负责。”朱奶奶又补了句,“价格也不贵,你倒是可以推荐你哥哥带着对象去试试。”
“那这相框,也是照相馆里配的么?”
“这是当然,这相框精致,条纹我很喜欢,价格也不贵,不过你哥哥肯定不会选这一款,有其它款式的。”
一位返聘教授一个退休教授,生活吃喝自然不愁,但也和富贵沾不上边,他们俩的专业,也很难赚到外快。
能让他们觉得便宜的东西,价格肯定不会高。
昂贵的东西卖成白菜价,那就是照相馆有问题。
接下来,朱奶奶问了李追远看过哪些书,李追远当然不会把魏正道摆出来。
摸着老人家的喜好,说了一些书,朱奶奶还问了几个问题,李追远都答上来了。
朱奶奶很惊喜,示意李追远跟着她进书房,又考究了少年的字和画。
朱教授推门说道:“午饭做好了,你们怎么样了?”
朱奶奶苦笑道:“本想着提点一下孩子,可这孩子的字画造诣,比我还高,要不是现在身子不好没精力了,我都想拜这孩子为师了。”
李追远的字本就练得很好,很小的时候李兰在书房里工作,地上堆满了拓印下来的碑文,他就在那上面爬。
至于画画,那是跟阿璃学的。
少年字画都精通,但远不到大师水准,但朱奶奶也是爱好广泛的主,样样通却也样样松,反倒体现出少年的专业。
李追远搀扶着朱奶奶离开书房,坐下来吃饭。
两素一荤再加一汤,菜式简单,口味偏淡。
朱奶奶就吃了几口,喝了半碗汤,放下了筷子。
朱教授热情地招呼李追远继续吃。
饭后,朱奶奶示意李追远搀扶她进卧室,在卧室书柜下面,她取了一套精装本藏书当作礼物送给李追远。
虽不是古董,但亦有价值,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是厚礼了。
李追远收下了,认真谢过。
朱奶奶很开心,又握着李追远的手说了会儿话。
因要抓紧时间去照相馆看看,李追远就借口说自己下午还有课,得回学校。
这倒是把朱奶奶给愣住了,忙唤来朱教授询问:“小远是学生?”
“啊?”朱教授也是疑惑,“他肯定是上学了啊。”
“你糊涂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朱奶奶看向李追远:“你是大学生?”
“嗯,是的。”
朱教授一拍额头:“是了是了,倒是老早就提起过,学校提前录取了一个神童,就是你么小远?”
李追远:“也不一定是我。”
“还是高考状元来着?”
“那应该就是我了。”
“呵呵。”朱教授笑了起来,“还以为你是哪个教职工家的孩子,喜欢上我的课呢,没想到居然真的是本校的学生。”
朱奶奶又伸手摸了摸李追远的脸:“哎哟,原来是我们的状元公,难怪这么厉害。”
告别了两位老人,李追远离开了该小区,打车前往正阳街。
如果朱奶奶是因为某些邪祟缘故导致的身体问题,自己是会顺手帮忙破解掉的,但她并不是。
她是真的大限快到了,能为其续命的,只有邪术。
这类邪术,魏正道严厉且详尽地批判,李追远继承了批判,也学得很详尽。
但真没必要用这个,古往今来,以邪术续命,就没见过真能收获预想中的好下场的。
俩老人自己也早已看开,可以坦然面对这前后脚的暂时分离。
自己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办葬礼时,带着润生和彬彬去帮个忙,毕竟他们没有子嗣。
这算是一个很平和的线索过度,朱教授家唯一的线索指引,就是那家照相馆。
但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时间线上的问题。
自己因为主动上了很多节朱教授的课,才引起其注意,朱教授再回家对自己妻子说了,朱奶奶才好奇地想见自己一面,而其身体状态的恶化,加速了这一进程。
硬要往后延伸,那就应该是自己在朱奶奶葬礼上,发现了这遗照的特殊,那时间线就能充裕地往后挪。
但这个逻辑是不成立的。
自己是因为去上朱教授的课,才引发了后续的邀请做客,自己要是不去上朱教授的课……二人估计都没交集,也不可能会去朱奶奶以后的葬礼。
所以,要是接下来证实,自己接到的浪花是真实的话,那自己这次,就没有像上次玉虚子大鱼事件时那般好运气,提前那么久去解决问题。
也就是说,自己这次,没有先发优势了。
李追远扭头,看向车窗外不断逝去的街景。
是因为自己上次,提前进考场的行为实在是过于夸张……所以天道,针对自己补了这一漏洞?
要真是这样的话,自己就要考虑《走江行为规范》的重修了。
因为版本更新了,规范就会出现无法适配的问题。
其次,自己得认真考虑控分了。
要不然自己前脚研究利用规则,天道后脚就跟进修补规则,岂不是自己在砌墙堵死自己未来的路?
“正阳街到了,哪里下啊。”
“师父,前面十字路口下。”
“好。”
出租车靠边,李追远下了车,转身,就看见了这家萍聚照相馆。
照相馆并不大,装修布置很温馨,李追远走进来时,看见了正在扫地的老板。
老板很年轻,不到三十岁,个头不高,身穿薄风衣,头戴棕色贝雷帽,看起来很精神。
“拍照还是取照片?”
“拍照。”
“拍证件照?”
“嗯。”
“几寸的?”
“两寸的。”
“好,跟我上楼。”
李追远跟着老板上楼梯,楼梯很窄,拐弯很多。
上了二楼后,空间宽敞了不少,李追远在蓝色背景布前坐下。
老板没急着去摆弄相机,而是右手拿着梳子,走了过来,先用梳子梳一梳,右手再抓一抓拨一拨。
“你长大了肯定是个帅哥,嗯,现在其实已经是了,小帅哥。”
李追远回以腼腆的笑容。
老板走到相机后:“来,我们准备好,就这样,不要动,一,二,三!”
“咔嚓!”
快门按响的瞬间,李追远只觉得视线一黑,四周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
少年保持着原有坐姿,动都没动,甚至连眼皮都没颤一下,但同时,在这一基础上,他开启了走阴。
走阴视角里,照相机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球。
眼球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血丝,它在不停转动,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自己。
渐渐的,在大眼球上,李追远看见了自己的面容,从模糊到清晰,甚至,还呈现出了些许立体感。
它见到了自己,它记住了自己。
“好了。”
老板的声音响起,大眼球缩回照相机,李追远也结束了走阴状态,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你是现在就要还是明天来取?”
“现在就要。”
“那你稍等,我去给你洗。”
“谢谢,麻烦你了。”
“不客气。”
老板走下了楼梯,李追远站起身跟着出去,但在经过那台被架在那里的照相机时,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照相机对着使用者的那个镜口,似有白色的脓液残留,蓄积到一定程度后。
“啪。”
滴落在地。
李追远下了楼。
“你先坐一会儿,那里有糖,吃糖。”
“好的,谢谢老板。”
老板掀开帘子,打开里头的门,走了进去。
李追远从茶几盘上取了一颗糖捏在手里,然后走到橱柜前。
照相馆里摆放的最多的就是照片,有孩童的,有年轻人的,也有老年人的,每个年龄段代表不同的照相风格。
孩童和年轻人用的都是普通相框,但老年人的遗照相框,都是冥纹条痕。
下面有标价,都不贵,是普通人能正常消费得起的价格。
是这其中,有什么特殊的弯弯绕绕,自己没看出来么?
但先前在朱教授家里,自己是把朱奶奶的遗照端起来仔细检查过的,并未发现异常。
而且这里摆放遗照相框,也没能找出具体的痛脚。
这个店,当然是有问题的,老板刚给自己拍照时,自己都已经看见那颗大眼球了。
但问题就是,害人……你总得有个害人动作吧?
冥纹条痕放古代是达官贵族才能追求的殡葬细节,人给你下放到了平民价。
遗照除了过于细腻逼真且具有一定的动态视觉感外,也没什么害处,甭管人家是不是用特殊手段拍的,但站在消费者角度来说……就是老板技术好。
朱奶奶的身体,是自然大限到了,并非邪祟入体。
所以,它到底在图什么?
其实,拍照时李追远就可以动手了。
就算保险起见,自己现在也可以打电话去呼人集合,直接冲了这家照相馆。
但他忍住了。
越是没有先发优势时,就越是不能急躁,因为要是走错了,可能都来不及补救。
漆黑的里屋,老板站在药水池前,一动不动。
“咕嘟……咕嘟……”
池子里,传来撞击声。
老板将手伸进去,取出两颗圆乎乎的东西,分别按压进自己的眼睛。
“咯噔!”“咯噔!”
老板眨了眨眼后,伸手从池子里取出照片。
转身往外走,至门口,他停下脚步。
摸了摸眼下的位置,红腻腻的液体正在滴淌,是血。
他走到水池前,再次将两只眼珠子抠挖出来,然后拿起一根水管,一端接到水龙头上,另一端插入自己的眼眶。
向前倾着身子,拧开水龙头,水流开始冲刷眼眶。
左眼眶进,右眼眶出。
“哗啦啦……”
冲了好一会儿后,抽出水管,换插入右眼眶,继续冲洗。
等确认清洗干净后,他关闭水龙头,将两只眼珠子重新按压了回去。
“吧唧!”“吧唧!”
拿起一条干毛巾,他开始擦拭自己的脸,着重擦拭双眼位置。
再次走到门口,停步,等待,抬手摸了摸,确认没问题后,这才推开门。
“吱呀……”
老板出来了,他走到柜台前,开始熟练地切剪,最后拿出一个小信封,将照片都装进去。
“给你。”
小信封厚厚的。
老板没问自己要多少张,但这个厚度,肯定不是最低版。
“多少钱?”
“本店规矩,给小帅哥拍照,不要钱。”
“但这不符合我的习惯。”
“你已经支付过了,拍照时,我享受到了,我们两不相欠。”老板双手交叉,挥了挥。
“我还需要买一个相框。”
“买相框?哪种的?”
“这个。”李追远指了指那款黑色的,“就是这个尺寸。”
“你再换一个吧,这是做遗像相框的。”
“我就要这个,我喜欢这个款式。”
老板面露难色,思索之下,最后还是点点头,将相框取了出来,拿油皮纸包好。
相框下面有标价,李追远付了钱,老板没再说什么,把钱收下了。
“老板,再见。”
“走好,小帅哥。”
李追远在走出照相馆前,目光扫过贴在墙角上的营业执照,下面的名字……邓陈。
出了店,走到路对面。
李追远转过身,再次看向那家照相馆。
老板站在玻璃橱窗后,在等同于他脸部高度的架子上,左边摆着一张老太太黑白遗照,右边是一张老爷爷遗照。
他站在中间,就这么注视着少年。
二人目光对视。
忽然间,左右两边的老爷爷老奶奶遗像,似是都笑了。
李追远闭上眼,再睁开,那两张遗照又都恢复了正常。
但这次,笑容转移到了老板脸上,他咧嘴在笑,露出两排大白牙。
他的身体,似是在抖。
李追远作势向前迈出一步,像是要重新穿过马路回来。
橱窗内,老板身体颤抖的幅度加剧了,他的笑容也变得越来越勉强。